難搞
踏上最後一塊階梯,地磚顏色顯得潮溼,呼吸到地鐵站外面流動而新鮮的空氣,風裡面有海的味道,他打了個哆嗦,用雙臂將大衣夾緊,邁開步伐快走,越遠離地鐵站,越聽不見人的聲音。
紫羅蘭酒吧門邊的牆壁上已經提前掛上應景的聖誕字樣,是用乾燥花材編織而成的花圈,今天店裡的客人比尋常假日更多,絲毫沒有因為假期前忙碌得像狗的週五而減少,別說座位是一位難求,連剛進門附近的空間也有站著或搬來了高腳凳、折疊椅坐的人們。
希斯剛走進店還差點被身旁女性揮舞的手擊中,他看起來喝得有點醉了,邊揮舞著手邊跟朋友抱怨他前男友做愛時有多無趣,根本沒注意到左側有剛進門的客人,話一停,就開始哭泣。他的朋友按住他揮舞的手,對著希斯低了頭,給了個抱歉、尷尬的微笑。
希斯退到牆邊再度確認通訊軟體,離開公司前有記得先傳訊息給他,雖然傍晚相約時,跟他說了要加班,而他說我會等你,然而直到抵達紫羅蘭門外,訊息仍然呈現未讀的跡象,通常他很快就會確認訊息,猶豫後試著打了電話卻也沒接……難說守約的他會不會難得爽約!
若是這樣可真令人鬱悶。
沿著吧檯看過去,直線視野被一位壯碩的男人擋住,無法分辨他是否已經在他們的老位子等待了,他們習慣直接約在吧檯最裡面的位子,那裡空間較狹小,不利於頻繁走動,每次靜靜地閒聊,品嘗酒、小菜和零食,經常坐上一整晚直到回去的時間,所以反而很適合。
吧檯邊人來人往,希斯沿著酒吧中間騰出來可供客人慢舞的空間繞向裡面,邊走邊看向角落的方向,來回移動的視線忽然停留在中間,他看見兩位年輕女性相擁,肩膀抵著肩膀,頭顱倚著頭顱,交錯的手臂輕輕摟著對方纖細的腰身,闔上雙眼,腳步並沒有移動,只是隨著老闆精挑細選的慢板電音歌曲擺動身體,非常陶醉的樣子。
被美妙的記憶迷惑住,希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現在的自己成為旁觀的第三者,盯著自己和傑克跳舞,愛侶一樣的氣氛,和傑克共舞一曲的景象,原來在別人眼中是如此美好……
「不好意思,請讓我過。」
女服務生清脆的聲音喚醒希斯,讓開路時他瞥到一眼,紮著雙馬尾的工讀生是生面孔,端托盤的架式卻相當熟練。這時音樂一換,再轉過頭看時,他們已經牽著手走向吧檯的另一邊。
一繞過中間,靠近後方的客人並沒有那麼密集,還沒走近就能夠看見傑克的側臉,他果然待在他們熟悉的角落等,坐在能讓背靠著牆的那個位子,他總是會將希斯喜歡坐的位子留給他,因此誰先到紫羅蘭就先坐這裡。而傑克眼前,他往常坐的位置正坐著一位紅髮女子,身穿綴有黑色蝴蝶結的酒紅色連身裙,披著短版棕毛外套,艷紅的雙唇開閉,和傑克有說有笑。
走到兩人的身邊,「嗨,金潔。」
金潔十指交扣放在腿上,抬眼看過來,像羽絨扇濃翹的睫毛更引人注視他空靈的眼神。
「嘿,希斯,小乖乖,很久沒見到你了。」
金潔親暱地牽起希斯的右手。
「很忙呀,常常回去倒頭就睡著了,所以沒有來這裡。」
金潔翻過他的手,摸摸指腹和掌心。
「唉!可憐啊,黑眼圈變這麼深,跟你說你的手要好好保養,夏天要擦乳液,冬天更要勤擦,讓這漂亮的小手變粗糙多麼可惜。上次給你的那罐用多少了?」
年紀大上一旬的金潔神似希斯的姊姊,每次見面都要噓寒問暖。
「我不確定,大概……」
「我覺得保養得很好啊。」希斯還沒說完傑克就插話。他伸手接過希斯的右手,仔細順著每根手指撫摸。
傑克不只喜歡摸他的手,更加喜歡放進嘴裡,用舌頭反覆舔舐,吸吮得滋滋作響,數次羞紅著臉跟他說不要這樣,回想到他渴望的神情,希斯抿著嘴唇壓抑著心中躁動。
坐在一旁的金潔看著兩人的互動默默地微笑,兩人都沒注意到。他低頭看過自己右手腕上細緻典雅的手錶後,拿起皮包起身。踩著高跟鞋的他,身高和希斯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吶,不打擾你們,我也該走囉,何時再來給我捧場……」
「很快,明天或下週如何?」傑克回應金潔,仰頭看向希斯,還抓著他的手,像是在徵求他的許可。
希斯還在思考。
「總之等你的好消息囉。」
金潔笑得很開心,即使眼角露出些許魚尾紋也絲毫無礙他的風采。揮揮手掌轉身離開了。
你的?希斯覺得疑惑,不明白他們賣什麼關子,上次他準時到時,卻發現傑克早到了將近一小時,兩人同樣聊得正開心。於是狐疑地看著傑克,沒對上他的眼,他則什麼事都沒有一般換過座位,對著他說:「坐啊。」
希斯脫下背包和大衣時邊說:「還擔心你沒來呢。」
傑克接過背包和對摺好的大衣,默默點開桌上的手機來看。
「抱歉,沒注意到你的訊息,和來電……我應該補償。」
雙眼認真地與他對視,目光緩緩下移至臀部,嘴角些微上揚,忍不住地笑了。
「你別不正經,我要去廁所。」
被傑克調戲得好氣又好笑,帶有一點點鬱悶的表情被化開了。
紫羅蘭的廁所有四間,沒有劃分男廁、女廁,每到節日客滿時經常有些不敷使用,好在這時沒有很多人排隊使用,他很快就回來了。
希斯坐到座位上,雙腳踩在高腳凳的橫桿,兩手的手肘撐在吧檯,手掌托住下巴。
傑克放下手中剛飲盡的小酒杯,點了一杯酒精濃度較低的果香調酒給他,再幫自己點了馬丁尼。
「怎麼了?你看起來相當累,我是不是該送你回去休息?」
自己的疲態這麼明顯嗎!希斯轉頭看著傑克的臉,他的眼睛透露著擔憂,此時的感覺是近,有時即使在眼前,在枕邊,在他熟睡時輕撫他的臉頰,被他抱著或抱著他,筋疲力竭而伏在彼此身上,體溫和心跳都融在一體的距離……卻感覺他遙遠不知蹤影。
將左手放下,手掌按在吧檯上,傑克的右手伸過來覆蓋在上面,他翻過手掌與他的手相握。
「累是累,所以你幫我充電。」
傑克稱呼他們的約會為充電,久而久之希斯也這樣使用。
有個衝動想靠上他的肩膀或親他,上半身微微前傾。傑克似乎理解他的想法,上半身也靠過來。可是一瞬間的猶豫卻已讓希斯莫名打消跟他撒嬌的舉止,轉而拿起調酒喝了一大口,甜中帶酸的酒味加上濃郁的柑橘香充滿口中。
傑克內心詫異,但是不動聲色,「欸!你晚餐沒有好好吃吧,別喝太大口。」
「一份烤乾酪辣味玉米片。」
希斯稍早遇過的女服務生送上傑克點的下酒菜。
「你還有點什麼嗎?」
「別露出失望的樣子嘛,我怎麼會忘記可麗餅,你每次都會點的。」
傑克逗弄他的同時可麗餅就上桌了。
「我有每次都點嗎?」
再一小時多就要隔天,相偕走在無人無車的柏油路右側,傑克和他牽著手,左手則提著自己的公事包,單肩揹著希斯的後背包。希斯走路的姿態有點搖晃,瞇著眼睛,只仰賴傑克引導他的方向。
今晚希斯喝得可以說是相當醉,他酒量雖弱,喝起酒安靜,酒勁也來得較晚,傑克發現並制止他再續杯時為時已晚,他不嗜酒,鮮少看他喝下那麼多。儘管有少許不便,原先是要坐計程車回去的,可希斯說著:「不要,我跟你一起走就好。」看他走路不至於不穩而無法走,就這樣走到半路。
紫羅蘭距離希斯的住處僅幾個街區,每次小酌後他們都是這樣一路散步回去,儘管布魯克林區的治安風評長年不好,他住的這附近相較紫羅蘭的反方向再走上一、兩公里,更遠離市中心的地帶,至少這裡不會沒日沒夜都有機會聽見槍聲,或是半夜警車、消防車擾人清夢的警報聲。
前面的路口轉彎馬上就到希斯住的地方,斜對面人行道上,拉美裔的孩子們三三兩兩依舊樂此不疲地輪流玩著滑板,其中一位差不多是國中年紀的跳下滑板時即興且俐落地做了個後空翻。
進入位於三樓的房間,或者該說是間有人住的小倉庫,房內物品跟傑克第一次或上次來時沒什麼兩樣,有一張極為舒適的雙人床、兩個放書的小書櫃、衣箱以及收納衣服的書櫃,還有畫架和各式繪畫工具,而地上堆滿一疊疊書、一箱箱紙和無數的筆記本、草稿、畫冊、畫作等等。
進門後先讓希斯靠在門邊站著,傑克走到桌邊開暖氣,待脫下大衣和西裝外套轉身時,見到希斯已經脫下大衣、外套和厚背心,正要繼續脫下圓領上衣,而腹部的肌色一覽無疑。傑克抓著大衣小跑過來,面對面地抱住他,用自己的大衣包裹住他。
「你做什麼!好熱!」
他摸了摸手和頸部。希斯因為喝酒的關係,身體抱起來確實很溫暖。
「暖氣才剛開,你會著涼的。」
「嗯唔,我、我想要你……使勁操我」
每當希斯醉得差不多時,平常緊繃的言行舉止都鬆懈了,秉持不說粗口的原則,害羞說不出口的欲望,顧慮一概拋諸九霄雲外,下流的話也說得行雲流水。
傑克和希斯的臉靠得好近,聞得到呼吸之中有明顯的酒味,他側過頭,看見他耳垂泛紅,傑克吞了吞口水,好想咬一口!視線順著頸部白皙的肌膚上印著的一條淡紅色痕跡向下看,疑惑地稍微拉開衣領,鎖骨相連的凹槽有一顆小巧的痣,他回想──之前有看過這顆痣嗎?傑克禁不住眼前誘惑,撫摸透著粉嫩紅色的肌膚,低下頭啄了一口。
希斯忽然把他的襯衫從褲腰拉出來,不只這樣,還在試圖解開皮帶。
「不!不!不!你得先洗澡!」
「你都硬地一蹋糊塗了,說什麼傻話。」
希斯扭動著身體,兩人的下腹互相磨蹭,果真是如他所說。
傑克抓住他的手阻止,抱著希斯向浴室移動,他則拖著腳步跟著走,走進浴室時踢開丟在浴室門口的臉盆,拿過塑膠矮凳讓他坐下,室內的溫度也已經升高,就拿起披著的大衣丟到外頭的矮書櫃上。看著他露出受委屈的表情,傑克隨後幫他取下眼鏡,摸了束在腦後的髮圈,覺得還沒有鬆開,俯在他的耳邊說:「洗完澡,會好好疼愛你的。」
意識告別難捨的睡夢,依然把頭埋在棉被裡,沒感覺到枕邊人的觸感,想著──起床了啊,不知道現在幾點了?他們都有擁抱入眠的習性,不抱著東西就睡不好,因此這段日子以來,希斯漸漸地習慣以此判斷傑克是不是還在睡。
他翻過身,有點微亮的感覺,天亮了嗎?睜開眼看見床頭桌燈亮著,夜色尚黑,傑克裸身坐在床沿,希斯支撐起上半身,用手將自己的身體拉向他,忽然發覺上臂內側有吻痕,感到訝異,然後胸前還有更多個!傑克不曾在他的身上留下吻痕,記得他說:「被人看到吻痕時,問東問西的很煩。」
伸手碰觸他的腰,他側身看他,有包沒拆封的菸盒在傑克手中來回傳遞。
「你不是說要戒菸……我以為你已經戒了?」希斯不解地問道。
自從希斯一度斬釘截鐵地拒絕和他接吻,跟他說他會因為煙的味道感到心悸,當兩人碰面時,他就忍著不抽,偶爾破戒時,他也不在希斯面前抽,更在半年前提到他想要戒菸之後,就似乎不曾再度注意到他還抽菸。雖然很多人難以戒掉菸癮,可他戒菸的速度之快,容易讓人疑惑菸真的會上癮嗎!
「戒得不夠徹底吧……」
接續在後面的話悶在喉中,希斯只見嘴唇模糊地移動,完全聽不清楚。
直接穿上運動長褲和大衣,傑克自桌上拿過打火機,穿上兩雙拖鞋中的一雙,頭也沒回地說:「我去外面。」
拉開門閂,寧靜的深夜中發出沉重的金屬聲,推開通往後巷的鐵門,僅有個位數氣溫的寒冬冷風灌入,立即讓暖氣的溫度偵測下降一度。
空等一會,拿桌燈旁邊的書讀了幾頁,又躺下去,希斯在床上翻來覆去,陷入沉思而無法入睡。
雖然沒注意時間,只是他實在是在外面待太久了!希斯捲著棉被下床,踩著拖鞋走到結霜的窗邊,隔著窗戶往外看,因為玻璃的反光看不清楚,再走過去推開鐵門,冷風迎面吹來,呼出的氣息凝結成白色的水氣,探頭看見傑克雙手插在口袋裡,讓身體右側倚著欄杆,坐在通往頂樓的逃生梯,正面向這邊,他的菸已經捻熄,沒有火光,只是還咬著,隨著嘴唇的移動而模糊地上下擺動。
「傑克,不冷嗎。」
希斯這麼問,看見傑克點點頭,像是對他說──我馬上進去。
關上門之前,傑克就鑽了進來。
希斯正要彎身拿起給他丟垃圾的鐵桶,卻發現那根菸根本沒有點燃過!
手上的菸被塞回菸盒,整包菸被拋出去撞到桌角,落在桌邊的垃圾桶外。換上圓領長袖上衣,傑克若有所思地坐到左側的床尾。
其實他很不安……希斯坐到傑克身後,棉被落在腰間。
「我有話要跟你說。」打破沉默的是希斯。
「我也有話跟你說,你先說。」
傑克沒回頭,向後牽住他的手,傑克總是感覺溫暖的手,不意外地比他的手還冰冷。希斯抽開手,拉過棉被的一角包住傑克的手。
用了一點點時間控制心情。
「我們別再見面了,我不想要再跟你糾纏,我所要的是你給不了的愛情,你想要的是別人對你的需求、肉體的溫度和性,我是你眾多炮友中的一位,我們的關係從頭到尾就不應該發生。」
「少一個插座,很不方便……」
傑克猛然轉身。
「我、我……」
聽到這樣的話,再怎麼對分離做心理準備都不夠,打定主意怎樣都要忍著不哭出來,可現在希斯伸出發顫的手,摸到雙頰兩行淚水,他摀著臉不想讓他看到,但從指縫看到傑克向他靠過來,他向後翻滾。
「希斯,小心!」
他摔到床下,看不清傑克在哪,拖著棉被不停地退後,撞倒放在地上的畫具和書,直到退無可退的牆角。
他聽見腳步聲,「你不要過來。」語帶哭腔的聲音喝止。
傑克停下來。
「希斯……我真是白癡,我口不擇言,我不知道為什麼在這時候對你開玩笑,我想說的絕對不是那句話,我好緊張,我不是說:『我也有話跟你說。』就像你說的──以往我跟別人僅維持著性需求的關係,覺得這樣就足夠了,我也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別人的炮友們……然而一想到除了我以外,若還有其他人能碰觸你,我就難受,我半年以前就已經不再和其他人聯絡。唔,我喜歡你。我從來沒有和誰談過認真的感情,我的交往經驗可以說是零,感情而言是處男,你……你願意跟我交往嗎?」
希斯沒有動作,也不說話。
傑克再次前進,也沒有被喝止,看他赤裸地縮在牆角,脆弱的模樣讓人心疼。
一手伸到背後,一手伸到膝後,見他沒有反抗就將他抱了起來,「你說好,好嗎?」
「不好。」聲音冷淡。
雙手摟住傑克的脖子,「我很難搞的。」
「那我要多努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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